被血洗涤过的黄昏比任何时候更迷人。

几只渡鸦捏着尖厉的嗓子，立在船头，像铁铸一般站着，等待它们的旅客上船。

这不详之鸟让亚瑟心生厌恶，他踉踉跄跄退后几步，拾起自己的剑，打算离开这里。

“这次你又想逃到哪去。”

不远处的树下坐了一个人，藏在宽大的罩衫下，旁边放着类似法杖的东西。

斗篷遮住了法师的面容，看不真切，只能从声音分辩出那是位女性。

亚瑟确定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，毕竟这地方再也没第三个人的踪迹了。

“我觉得好像认识你，你的声音很熟悉，可惜想不起来了。”

“那是当然。过去，现在，将来，在这个疯狂的末日，我总会为你而来。”

“巫师啊，如果你就是“世界”所说，可以降下救赎的存在，那么我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
“救赎是需要勇气的。”

“如果你要我证明什么，这把剑会回应一切，以我的灵魂发誓。”

“哈哈哈哈。”

魔术师突然发出一阵笑声，带着嘲弄的意味，像唱丧歌时嗓眼中挤出来的尾音，让人不寒而栗。

“我知道勇气是你最为引以为傲的优点，也是你曾经的子民所信任你的关键。”

“但是，我还是想问。”

你真的有了足够的勇气吗，红龙。

不待他回答，那女人身后的树枝有了生命力似的，抽出源源不断的枝条，从脚下的泥土里迸发出来，将亚瑟裹覆其中。

“快放我下来，如果你认为这是考验我的把戏，那大可不必，不要逼我动用武力！”

亚瑟呵斥她道。

“我会跟你讲两个故事，我过去为了某些理由所见到的故事。”

女人走过来，在他耳边说道。

亚瑟眨了眨眼，接着又眨了一下：“你要跟我讲故事？”

正是。

“留着这些故事去哄骗小孩子吧，放我下来，我还有未完成的事去做。”

“我说完我的两个故事后。”魔术师对亚瑟的回嘴充耳不闻。“你要跟我说第三个故事。”

“抱歉，我可不擅长讲故事。”

你要跟我说第三个故事，女人不容置喙地重复道，而且是真实的故事。

你的故事。

你知道并不仅仅如此，亚瑟·潘德拉贡。

我知道你的真实情况，我知道你的一切，以及你深藏在内心最为畏怯的那个。

“如果我偏不呢。”

亚瑟有些不耐烦道。

你会永远徘徊在失去的边缘，直到自我毁灭。

身上的树枝再度显露出狰狞的力度，铺天盖地地袭来，织成一片黑暗，它的嘴巴张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大，大到可以将整个世界吞下去，大到可以让亚瑟永远消失——

“告诉我，亚瑟，你看到了什么？”

“火花。”

“还有呢。”

“嗯，墨汁，啊是一幅会动的画，是个孩子。”

“很好，接下来，仔细听我讲。”

【很久以前，有个可爱的小女孩。她出生在一个虔诚的教徒家中，亲人和朋友的陪伴使她的世界多姿多彩。但不幸的事总是无情又突然，小女孩罹患了某种罕见的疾病。她的母亲相信只要虔诚祈祷，神便会为她降下救济。

日子一天一天过去，女孩的病情越来越严重，母亲甚至不让她喊痛，因为她坚信，为了世界上苦难的人，为了主的最终救赎，再痛苦的事也要自己承担。

然而，虔诚的祈祷始终没有带给她任何恩赐，却让她愈发煎熬。临终之时，母亲依然告诉她，只要她有对神的信仰，疾病便不存在。最终，小女孩在母亲给自己编织的信仰中绝望死去。】

“这个故事真是糟糕透了，神从来不会愚弄虔诚的心灵。”

亚瑟终于忍不住反驳她道。

“是吗，那你如何向我证明神灵的存在？”

“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。只要我们相信，信仰便会永远存在，这毋庸置疑。”

愚蠢的人类。

胆小的人类。

瞧啊，你无法反驳我，事到如今，你所谓的信仰只不过是在聊以自慰。

人类实在太过弱小，又不敢坦然承认，不断为自己编造着根本不存在的东西，妄图躲在谎言的摇篮里自欺欺人地度过此生。

从来没有什么神灵，那只是人的心灵慰藉罢了。

早已注定结局的事物，是不可能去改变的。

“随你怎样去理解。我并不打算说服你，人类是弱小的存在，正因为弱小，所以需要保护，哪怕是用谎言。”

亚瑟耸了耸肩膀，不想去和对方纠缠这个问题。

“可以放我下去了吗，如果你不打算帮助我，至少不要拖延我的时间。”

“耐心些，现在我需要告诉你第二个故事了。”

【在一个平静的村落里，有一位牧师，他仁而爱人，好施乐善，深受村民信任。另外，这村里有一棵古老的紫杉树，据说它的枝叶可以用来做药材。但是，人们相信它是守护村落的象征，从不去碰它，所以大树历经数代依然很好地存活下来。作为德高望重的布教者，牧师也笃信着这个故事，甚至主动出面拒绝了来自各地商人的金钱诱惑。

一段时日后，全国传染病大流行，牧师的女儿也染上了疾病。他用了各种方法都无法使女儿治愈，他主动拜访村子的医生。医生告诉他治疗疾病需要紫杉树干研磨的药材，但这会破坏紫杉。牧师听罢，主动砍断了紫杉的枝叶，送来给医生，并发誓只要可以救回女儿，他愿意放弃所有。

医师听后，笑着关上大门，并未伸出援手。

当晚，牧师的女儿的过世，可怕的传染病在小小的村落里也蔓延开来，整个村子很快消失殆尽了。】

“荒唐！见死不救的医者，为了女儿却失去一切的父亲。这些可笑的故事都是你编来满足自己恶趣味的东西吧。”

“听着，你没有资格指责我，更没有资格指责那位医生。一切是牧师的咎由自取。”

“牧师有什么错？”

“身为牧师，靠推崇信仰为生，却在女儿生病之时，背弃自己的信仰。连信念都不能坚定下去，说一套做一套，自私又畏怯，是个可悲的人。

“牧师已经做出牺牲了，他渴望自己的女儿得到救治有什么错，难道要像你第一个故事里的母亲那样做吗？”

“少自作聪明了，信仰是由心而生的东西，不是关键时刻你自认为可以拿去交换的筹码。没有人会可怜你们做出过怎样的牺牲。连灵魂都能出卖的人，有什么资格得到救赎。”

亚瑟突然感到一阵惊慌，更多的是愤怒。他感觉到内心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似的，蠢蠢欲动。他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个话题，逃离束缚。

“够了，快放我下来！”

“不，现在你应当信守承诺，告诉我第三个故事了，亚瑟。”

“我没有什么可讲的。”

树枝的束缚越来越紧，亚瑟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，女人的话紧紧地包裹着他的心脏，毫不留情地刺了进去。

“亚瑟，我知道你的真实故事，我知道你的一切，以及你深藏在内心最为畏怯的那个。”

这该不会是指……

她指的不可能会是——

她绝不可能知道那个。

“你总是活在你的梦里，那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。”

不，不。

他绝不会把真正在噩梦中发生的事情说出来，死都不要。

告诉我，亚瑟。

“不！”

在枝条的挤压下，亚瑟发出了些轻微的呜咽。

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压藏在最深处的黑暗被无情地翻出来，熊熊燃烧起来，越来越炙热，随时将他吞噬。

现在，我要你把它说出来，亚瑟·潘德拉贡！

“我做不到——”

怪异的寂静笼罩下来。

周身的树枝突然松开了，窒息后的轻松感一拥而上，如释重负。

“我不能接受。”

“其实我有一件很想忘记的事。”

“不列颠会灭亡，我的子民会毁灭。这是在很久前我就知道的结局。”

“我曾想过，结束这一切吧，就那样平静地死去就好了。”

“但是，他们还活着，他们还在祈求，我又怎么可能放弃这片土地。”

“事实证明我是对的，只要不去想那件事，只要坚信明天的到来，我们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奋斗了数十年不是吗。”

“作为不列颠的王，我可以战胜那个诅咒，只是差了那么一点。”

“只要再一次机会，再一次——”

为了信仰我欺骗过自己。

为了救济我放弃过灵魂。

可惜，都来不及了，就这样吧。

是我的错。

亚瑟清醒着，沉思着，终于放弃了抵抗。迎合绝望对他的侵蚀，主动向黑暗张开了怀抱，放松身体，在深渊里渐趋融合。

“重要的不是结果，而是你做过什么。没有人能否定过去的一切，包括你本人，我的陛下。”

枝条散开后，他终于看到了那双熟悉而智慧的眼睛。

一生就像被打破的镜子破裂成无数碎片，每块碎片又折射出扭曲的镜像。

“现在我问你，你真的有了足够的勇气吗？红龙。”

“我害怕。”

“你当然会感到害怕，这比想象中的要难，但你会挺过去的。”

因为恐惧，不面对现实的痛苦，将内心隐藏的欲望与真相，存于梦境的谎言中。

死者不能复生，逝物无法归来。

我接受了，梅林。

亚瑟蜷着身子，缩在船体内，伤口的痛楚无情地变得鲜明起来。

所有应该直立的东西都上下颠倒了，但是这才是它们应有的样子。

死亡如同一场混沌的睡眠，悄然来临。

“啊，我看到了。”

梅林抬眼看他，青翠的双目仍然望着远处，只是少了往日的风逸生动。

幻象中的卡美洛终于被风吹散了。

“虽然很爱那片土地，但我还是要放下了。”

都城坍塌的声音由远而近、由近而远，幽幽荡荡、缥缈天外。喊杀声、马蹄声、兵器碰撞声，一切都喑然远去。

“我会回到我应去的地方，像传说中的那样，对吗。”

梦呓般的自言自语。

梅林用沉默回答了他。待最后那缕生气从死者的身体抽离，俯身为他合上浑浊得没了焦距的双目。

裹尸布犹如圣女的裙子，留存最后的清白，藏匿住逝者身下早已晕开大片的血腥。

死亡不总以赤色示人，有时也会是安详的白色。

美丽的魔术师默念着，再次睁开双眼之时。小舟已融入荡开的迷雾，模糊了虚与实的边缘。

载着遗憾与解脱，漂向坟墓的彼方。

亚瑟之遗体 长眠在此乡

称王终一生 转世仍为王

-END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