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莫德雷德/亚瑟】序:狂想曲

听见水声,他便知道冬日将尽了。

也许正是这水声唤起了他古老的记忆,他想起那时在山间度过的第一个冬天。

是什么时候了呢,他走在队伍之末,穿梭于田野间的小路上,望着前方逆光的身影,耀眼,却从不会灼目,似清晨的朝晖,温柔到恰到好处。每次忆起那场景,他总是想笑,一种轻盈而又略略有点异样的感觉。是的,他那会儿的确是笑了,在没人看到的角落,伴随着初春来临时的水声叮咚,一路流去。

而如今,莫德雷德站在走廊尽头的穹顶之下,无言地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了的干瘪枝条,执拗地摇摇欲坠。

真像他。

甲胄轻微碰撞的声响拉回了莫德雷德的思绪,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谈话声,一群身着得体服饰的骑士由远及近走来,看来会议已经结束了。莫德雷德冷笑了一下,曾经扬名于外的圆桌会议早已名不副实。也对,自那阿格规文与佩里诺尔王殒命于可悲的命运尽头后,一切直接由王来作主,领袖的决议变成了统治者的命令,再没有众人平等,共商事宜的必要。

莫德雷德在心中细想着过去一年所发生的各种变故,统一了这片土地的不列颠王突然醉心于对圣杯的寻找,那种被欲望充斥着的可怕眼神让莫德雷德感到陌生,同时又勾起了他内心深处藏匿已久的恶劣趣味。他不知道亚瑟为何会对这种东西如此执着,也不想去知道,他只需要找到一根彻底压垮他的稻草。

 

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擦肩而过,是高文卿,似乎没注意到自己,鸦青色的披风抚过他的盔甲,又不着痕迹地飘走,一如他本人般。听闻这次远征罗马的计划,高文已主动请命一同前行。莫德雷德抿了抿嘴唇,最终没有跟上前去,只是目送他略显疲劳的背影消失在殿外。关于阵营的选择,莫德雷德在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。在不久前的那场宫廷变故里,除了亚瑟本人,高文也颇为受伤。

啊,伟大的首席骑士兰斯洛特和他们的皇后桂妮薇雅,看来两个人在将亚瑟·潘德拉贡推向悬崖边缘的过程中出了不少力气呢,从某种目的来说,莫德雷德觉得自己和他们才是同一战线的盟友。

他逆着人群昂首挺胸地走向会议室,本想例行公事地询问国王的指示,却意外地听到了国王与那位女魔术师的争吵。最终亚瑟强硬的声音传出,换来的是对方的彻底沉默。

莫德雷德不知是该为亚瑟感到高兴还是为梅林感到遗憾,他们的陛下终于连国师的建议也不肯听进去了。

不,这样才对,统治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,只有绝对至上的权力才能换来绝对的服从,对己有力量的克制根本就是蠢材的自作自受,可惜亚瑟本人醒悟太晚,以至于深陷于泥潭中而不能自拔,倒也不值得什么同情。

 

他从不为任何人劝谏,外人眼中的莫德雷德只是个点头服从的普通骑士,普通到无人能察觉出暗涌于那身躯下的可怖。有些时日他狂怒如野地蔓延怒火,有些时日他黯然隐没于黑暗之中,现在的他只想彻底摧毁一切

莫德雷德独自一人生活在卡梅洛特,不与任何人交往,毫无信仰。有些个下午,他从城后的山坡上归来,绕捷径走过城堡中心的教堂,从门缝里飘出来的祷告和颂歌,如同泉水涓涓细流的声音,柔和轻盈,莺莺流转,从四面八方同时流溢出来。莫德雷德却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,在石墙外倾耳侧听。

曲子一结束,他便飞一般地逃走了,他怕被人看见。

 

这一天,莫德雷德照例很晚回来,整个城堡都在沉睡,在回到自己的住处前,经过教堂时,习惯性地朝里望了一眼。金色的发丝弥散在昏冥中,他停住了本该快速离开此处的步伐。

 

他看到亚瑟在寒冬的深夜,只穿着就寝时的单衣跪倒在神像之前。诡异的月光轻盈地跃过半透明的天窗,漏下一地闪烁的碎玉,洒在庭中央的身影上,镀了层银霜,圣洁又悲伤。

他一定是哭了。

莫德雷德这样想着。

能让他露出这种可怜兮兮神情的大概只有这片无药可救的土地了。

看来不列颠是让他如此痛苦的存在,没有统治者的荣耀,没有王者的权威,只是一个在乞求主降下怜悯的可怜虫,蜷缩在这悲惨的角落里独自垂死挣扎。

 

国王站起了身,摇摇欲坠的背影像个没了灵魂的空壳向前踽行,如同溺水的将死之人将贪生之手伸向了神像。

终究是个可悲的人。

莫德雷德冷哼出声,嘲讽地在心中讥笑着他那血缘上的父亲,打算离开这里。

 

蓦地,那十字架被扯起来狠狠摔在地面上,连带着祭坛上尊贵的神像一起。金属砸向大理石的声音在夜晚中格外冰冷刺耳。莫德雷德呆呆地怔愣在原地,人们眼里叛离圣主的不敬行为——饶是他这种天生反骨的人,在神的威压下也不敢如此露骨放肆。

他痴痴地望着裹在单薄衣袍下的躯体,像是陶醉了似的。待那幽绿的双眸似有似无地瞥向角落时,莫德雷德才回过神来重新躲回阴影之下。那张美丽而冷漠的脸庞上哪里有过半分悲伤的痕迹,他甚至没有再去施舍一眼被他冒犯的神灵,只是轻轻地踩着倒映在夜色下的逆向十字,缓缓离开了教堂。

待人走远后,莫德雷德走上前去,拾起地上的神像,放回台子上,注意到那祭坛上边厚厚的灰尘,圣水盆中更是干涸一片。

 

亚瑟知道身后有人,却无暇去回应,只敢躲在背后窥视的人,不是追随者便是伺机而动的背叛者,至于对方是谁,亚瑟觉得答案应该不会太偏离自己的猜想。自红龙莅临于这片土地之上,他便有将一切把握于掌中的自信。长久以来,亚瑟的脑海中充溢着一个版图,这种事他只和他的魔术师讨论过一次,然而对方意味深长的沉默让他感到非常失望。

他想起了自己儿时在沙地里用小木棍勾画城堡的场景,哪里不满意就直接抹掉重画,从来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。那么,现在也一样。哪怕梅林警告自己这片土地是注定消亡之物,也无法打消他的决心。

 

无论付出多大代价,由他主宰的理想之国终会平地而起。

 

翌日清晨,国王便宣告了近日即扬帆跨海远征的安排。在宣布监国者的名字时,莫德雷德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国王温和的脸庞保持沉默,任由身旁的同僚为他赞叹。

像你一样吗,替你去亲吻这片挚爱的土地,莫德雷德在心中暗自度量起这种爱。却又怨恨起来。不知是怨恨对方从来没有的回应,还是在怨恨自己从未表达的爱意。

他在等,等着压垮亚瑟的最后那根稻草。想到那张虚伪的脸上终于可以染上些其他色泽,莫德雷德便觉得兴奋,他要了解他,了解他的全部,最好是能亲手剖开他的胸口,剜去他的心脏。

 

这样想着,他终于抬起头,走下座位,像个忠实无比的骑士那样,将手叠放于胸口前,优雅而虔诚地躬身行礼,向端坐于王座之上的亚瑟发出郑重的誓言,金发在朝晖的光泽下闪耀着,高尚又正直。

 

我会帮您的,父亲

莫德雷德笑道。

 

期待您的凯旋而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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